看着眼前女孩的舞姿,林川有些呆了
呼吸在空气里凝成白雾,却浇不灭眼底跃动的火光。
娜斯塔霞踩着鹿皮靴旋转时,围在希楞柱四周的松明火把突然暗了一瞬。
仿佛连山神都屏息凝视这个戴白貂皮帽的姑娘。
“林川安达,你喜欢娜斯塔霞?”托尔多用猎刀叉了一块冻肉过来。
“我……”这么直接的发问,让林川一时间手足无措。
“她是我们这里最美的姑娘,对吧?”托尔多笑着说道:“没有人会不喜欢她!”
“她和你们长得不一样……”林川说道:“不像是索伦族。”
“没错,娜斯塔霞是老毛子跟索伦的混种。”托尔多用猎刀削着冻肉,刀尖指了指娜斯塔霞发梢的银丝:”她娘被老毛子兵糟蹋了,把她生下来以后,就投了江,这丫头是吃驯鹿奶长大的。”
林川的喉结动了动。
少女正以足尖在雪地勾画连绵的“之”字,每个转折处都深陷三寸。
索伦族传说,山神会沿着这些印记送来春天的第一头鹿。
当她反身仰腰时,白貂皮帽滑落,淡金色的长发如瀑布倾泻,发间竟缠着串红莓冰珠,碰在冻硬的兽牙项链上叮咚作响。
最要命的是那双眼睛。左眼是西伯利亚冻原的灰蓝,右眼却是大兴安岭松针的墨绿。
这是混血带来的异色瞳。
当她踩着鼓点逼近篝火时,瞳孔里跃动的火焰让林川想起穿越前见过的极光。
“娜斯塔霞在俄语里是复活的意思。”
托尔多递来盛满鹿血的桦皮碗,咧嘴露出镶金的犬齿:“她跳的是’山神新娘’的祭舞,成年礼后就不能在外人面前跳了。”
“什么舞?”林川没听清楚他的话。
“山神新娘。”托尔多重复了一遍:“和心上人求爱的舞蹈,娜斯塔霞有喜欢的人了。”
“哦……”听到他的话,林川突然怅然若失。
托尔多摇摇头:“这个姑娘,以前从没看出来她喜欢谁,山神这是垂怜哪个小伙子了?”
林川的心头突然疼了起来。
他许多次梦里都见过这个女孩,谁知再次见面,她竟有了心上人……
少女突然旋到林川面前。
带着冰碴的指尖掠过他眉骨,在额间抹了道混着鹿血的松脂。
围观汉子们顿时爆发出狼嚎般的欢呼。
林川有些懵,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
托尔多也惊讶地望着他。
娜斯塔霞退后三步,右手指天左手指心,异色瞳在火光里妖冶如精怪:
“安达,你的眼睛像黑曜石。”
她用生硬的汉语说着,突然从皮袍里掏出个东西抛过来。
林川接住那枚带着体温的物件。
竟是颗狼牙,嵌着精巧的银鹿角,改造成了避邪的挂坠。
托尔多大笑着,拍了拍林川的肩膀:“原来她的心上人是你啊!”
“什么?”惊喜来得太突然,林川有些没反应过来。
“林川,这是索伦女子示爱的古礼,她把你当山神赐的汉子了。”
达鲁族长往火堆里扔了把雪松枝,爆裂的火星中,老人布满疤痕的脸忽明忽暗:”这丫头能隔着三里地嗅到狼群,能辨二十八种兽踪。你以后可不要欺负她,索伦族的母狼崽子,咬住猎物喉咙就不会松口。”
林川摩挲着狼牙上残留的体温,看着娜斯塔霞重新戴回白貂皮帽。
少女正用鄂伦春语唱着古老歌谣,腰铃与狼嚎般的和声在山谷回荡。
他忽然意识到,那顶白貂皮帽下的面孔,真的喜欢他。
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强烈地冲击着林川的心房,他怔怔地看着眼前大胆示爱的姑娘,热烈的高粱酒下了肚,在心海里泛起滚滚波涛。
……
从醉酒中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黑寂。
身旁的呼吸声,林川渐渐辨认出,是周铁栓、周铁柱和刘海娃。
他依稀记得和娜斯塔霞有关的事情,托尔多和他说了好多,达鲁族长也说了好多,他摸了摸胸口,那枚狼牙挂坠静静地躺在那里,提醒他这不是一场梦。
他轻轻爬起身来,穿上皮袄,走出希楞柱。
篝火忽明忽暗,不远处依稀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北斗七星刚攀过獐子岭。
林川坐在一处雪垛上,呵气暖着冻僵的手指,掌心里躺着娜斯塔霞送的挂坠。
焊银的鹿角在月光下泛着冷蓝,像极了她的眼睛。
“安达……会看星象辨猎场?”娜斯塔霞的鹿皮靴陷进雪窝,毫无声息地来到身旁。
林川的心跳突然有些变快,脸上也热了起来。
她摘下白貂皮帽,淡金发丝散着驯鹿奶的膻香。
林川注意到她的右耳垂挂着枚弹壳改的耳坠,底火孔穿着根红丝线。
“我在看命轨。”
林川指了指横贯夜空的银河:"汉人说每个人的命都是星星化的,落到哪处由不得自己。"“索伦族说,命是鹿蹄印。”
娜斯塔霞并排坐下,腰铃撞出碎冰般的清响:”春日的母鹿怀着崽翻山,哪道崖子塌了,哪窝狼等着,都是山神早描好的纹。"
“你是说……命中注定吗?”林川看着她的眼睛。
“命中注定?”娜斯塔霞重复了一句:“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上一次我来这里,第一眼就记住你了,我以为你喜欢上了别人,没想到……”
托尔多说了,索伦族人表达感情不喜欢绕弯子,林川索性就把心里话说出来。
“汉人的话真有意思……”娜斯塔霞笑起来:“我出生那夜,河水里涌出赤潮。萨满说这是血债要血偿的命纹。”唇珠轻启,异色瞳映着银河:“就像你不属于这个世界,却逃不开要填的旧债。”
林川心头剧震。远处传来冰层开裂的轰鸣,震得树挂簌簌坠落。
“我不属于这个世界?什么意思……"
“山神托梦给我。”娜斯塔霞说道:”梦里你跪在暴雪里哭,怀里是一张老太太的脸……祭祀说,你前世有遗憾,要来这个世界弥补。”她突然改用俄语呢喃:”Судьба(宿命)是个婊子,专把疼的债翻出来。"
流星就在这时划过天际,银河离得好近。
林川的胸口如巨石坠落,砸得生疼。
她说的场景,不就是穿越前,他抱着姥姥哭泣吗……绿幔般的星光里,少女耳坠的弹壳忽明忽暗:“我娘被毛子兵拖进装甲车那晚,天上也飘着这种邪光。后来她把我裹在貂皮里漂在江上,自己吞了萨满的砒霜酒——你说这是命定的,还是她自己挑的?”
“就像套住山狸子的兽夹。”
林川用了一个她能听懂的比喻:“夹子是命,踹翻夹子叼走诱饵的狠劲,才是活路。”
“所以,你想改变你的命?”娜斯塔霞问道。
“不,我想改变很多人的命。”林川静静地说道。
空气沉默了片刻,冰冷的手握住他的手,虽然很凉,心却是热的。
“安达,你和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娜斯塔霞笑起来,扭过头看着他,目光里毫不掩饰的热烈:
“你带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冰雾从她唇间呵出,在林川睫毛上凝成霜花。
七十年前与七十年后的月光,在这一刻……
重叠成同一道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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