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来和简请白容在城里餐厅吃饭。餐厅这十来年都是先买票后上桌,进去见恢复了过去的先吃后算,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看见丁奉进来,徐来也叫他一起吃。丁奉招工到一个煤矿,来城里体检,已在城里住了几天。
说自己体检已过,因为师傅还要招别人,自己现在每天当勤务员,服侍招工的两位师傅,他现在是来买饭菜端到旅馆去。说龟儿钱都遭挤干了,问徐来借了十块钱,年底生产队结算时白容帮他领了还。
白容不做声笑了笑,照往年看结算他不找补都是好的。何况自己比他先走都说不一定。
白容问他:“你跟师傅说你回队上收拾东西,就走了嘛,为啥要一直在这里侍候?”
“让我给他们一起住,是看得起我。白容呀,女生聪明中挑出来的,这都不开窍!”
徐来笑道:“卢伟就是他妈妈对招工师傅照顾得好,到了沙石公司是在岸上,你说叫他乘船去挖沙,咋整?”
简笑道:“原来如此。丁奉,你到了煤矿,也要争取分在地面上,不要下井。”
丁奉摇头苦笑:“恼火,听口气他两个有个都是下井的。”
丁奉出身伪军官,知青表现中等偏下。他招工往往得不到表填,填过的几张包括搬运公司、沙石公司、修缮队等,均无下文。
妈妈来信对他说贵州茅台酒厂有个亲戚,可去想想办法。他果真就去了,携妈妈汇来的一点钱,欲找亲戚搞几瓶茅台。
亲戚说尼克松访华国宴上的茅台酒被外国记者炒得沸沸扬扬。尼克松回去,将送他的茅台在白宫办公桌上点燃试酒精度,差点把白宫都烧起来了。
茅台供不应求,现在厂里的酒全部交“特供”,厂里车间班组长以上都只能分点头子和尾子的散装酒,普通职工只能干瞪眼。
最终碍于情面,亲戚给他弄了一件四瓶装的空瓶及包装。
丁奉带回家里,可怜的妈妈没奈何,只好给他买了两瓶酒精,又托关系弄到点全兴酒厂的“曲香精”,欲用自来水配好给他。
他说妈妈,井水好些吧?妈苦笑:儿子,你比妈聪明些,你带下乡去自己配吧!
这时白容、史蕾参加高考,史蕾先接到大学的入学通知,别了金银滩也暂别了白容。
詹红兵已保送读大学
简进了县卫生学校。
徐来目前调到了县知青安置办公室,庞主任已到退休年龄,明显要他接班。可他也参加了高考,说走也要走。
蓝田玉携史蕾进行的荞麦人工辅助授粉当年大获成功,结籽率百分之九十九,增产了四五成。他第二年便在大队成立“种荞麦专业组”,种双季荞麦。现他的这些成果已在全县推广,本人招工去了一个科研机构。
韩方已调到省城一家市级医院当副院长,据他自己对白容说这是目前的政策,把工人农民(知青也算)调到学校医院科研所这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去“掺沙子”。
饭后他们走出古老的城门洞,这里还保留有一段城墙,城墙外有条灌溉渠,渠边柳树正在飞絮,一个个小小的降落伞,噢不,一个个小小的生命,密密麻麻,起起落落,乡关何处?
徐来坐在渠坎上手握柳枝一张张撕上面的叶子,然后又用牙齿撕枝条,一段段吐到水里去。
白容倚树干而立,柳絮落得满头满身。一小群蜜蜂围着她转,因为她的体香,老到的采蜜专家居然把她身上的柳絮当成了蜜源。
简:“太阳,这些年,说说你当专业队副队长的成败得失?”
自整个金银滩的人观看月亮赶太阳的佳话传到耳内后,小圈子,加白容和史蕾,他俩互称太阳和月亮。
用牙齿撕柳条的太阳:“根本就没有事,像我现在做的,不叫做事,谈何成败得失?”
“后辈也将这样认为?”
“一定。”
白容:“神算子,史蕾说你给蓝田玉算他和史蕾,四个字分久必合。蓝田玉到处宣传,史蕾鬼火冒,怎么回事?”
“哈哈,是我算的。要不要给你算?”
“随便。”
“我算你,第一香妃名字,人如其名。很凄美。”
“懂了。”
“第二你在等一个人。你在等他,他不能说不晓得。哪怕越刀山过火海跨荒漠他都应该回来,他没有。他不叫人。”
她可真是花容失色了。
“神算子你好可怕!”
早上白容还在旅馆睡,安办工作人员廖小蓉来了,摇醒她:“今天中午有一群招工师傅请,庞主任和徐来叫你也去。”
吃饭在县城最好的金河酒楼。大圆桌坐了十五个人。这批招工师傅大都是爽快的北方汉子。
有个师傅带了瓶茅台来。说是知青送的
酒未开盒,大家先行注目礼,然后又将陶瓷酒瓶传观一过。
开瓶后非常平均地倒了十四杯之后,又将其中一杯一分为二,因为桌上两个女的,廖小蓉说她也要尝一口。
大家举杯向庞主任和徐来敬酒。品饮之后,大家放下杯子,咂巴着嘴皮和舌头,都觉其味寡淡,不好说什么。
虽各自肚皮都揣着些与茅台相关的话题,谈话却奇怪地与茅台脱了钩。
只有廖小蓉心中有数,已猜到是哪个知青送的,冒充茅台。
廖小蓉担心安办那几瓶也有问题,反正这种场合没多大关系,不如也拿一瓶来一验真假。便跟旁边徐来耳语。
徐来心态跟廖小蓉不完全一样,带点恶作剧点了点头。
时兴饮果汁酒,广柑酒、樱桃酒、山楂酒等,不要酒票。大家便又饮了些果酒。
这才有人说句笑话:“刚饮了王母娘娘的酒,又来饮这些土得掉渣的酒!”
大家一阵哈哈。
廖小蓉把酒拿来后先递给庞主任看一下。庞主任将身微微后仰,手半伸。
廖小蓉转身便递给徐来:“你来开。”
徐来接来又递给白容,不是别的,白容手上功夫了得开葡萄酒都不要开瓶器让她表演一下。
开瓶后弥散的气味与前一瓶迥异,并且很特殊,大家都不由一振。
白容先给庞主任斟一杯后,又开始斟其他杯子。这时,只见庞主任奇怪地先独自拿起来抿了一小口。
庞主任既已闻到酒味甚恶,偏还要先来抿一小口,这一是责任担当,二是味蕾使然。
以丑为美,以恶为美,历时已久,譬如臭豆腐、臭盐蛋、小脚等均是。
开弓没有回头箭。大家也都跟着举杯,饮了一口。但放下之后都不吱声,而且也都不再饮了,场面较之前一瓶茅台更尴尬。
吱声的话怕被讥为老土,山猪儿吃不来细糠。
只有一位从东北迁来的三县大厂的工人师傅,冒了句:“这茅台尿劲好大!还是吃惯了的白酒好吞些。”
丁奉因尿性茅台事件被庞光宣彻底打入冷宫,成了修知青梯田知青中的最后一兵。
丁奉在乡下很有些荒唐事,下面这件则是好心办了错事——或许也不叫多大个错事。
他跟公社从铁路局下来的知青混得熟。有次两个铁路知青因小偷小摸被农民被撵着打,逃回市里不敢再去,后来公社来函,劝其归队,言回去承认了错误就算了。
二人一个姓王,一个姓李。临走,有丁奉同行。二人家里因丁奉大两三岁,儿子都叫他“丁哥”,便都对他加以托付,沿途和到公社后要帮忙。
到了金银滩,小王看见一河清亮的流水,浑身痒想要游泳,另二人便坐在岸上等。
他游远后,突然隐入一片急浪中不见了。二人慌忙跑到岸边高处去张望,仍不见人影。问船工说那地方漩涡出没,几回淹死水性好的人。冲进去了就游不出来。不消说,肯定被淹死了。
二人都伤心抹泪。丁奉想到其母的叮嘱,自己责任重大,这时,恰好一天只有一个班次的客车开过,他便匆匆上了车,出峡口后再换火车,赶回市里去报丧。
小李仍在江边守望着,并非还存在希望,只是在缅想着过去一起的日子。却看见从下游走来一人,似是小王,走近果然是他!原来他被冲入那处漩涡凼之后,的确几乎丧命,用自由泳加快速度,才拼力抢游了出来
上岸后在河边上躺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走回来。
但是丁奉已乘车回去报丧了,怎么办呢?二人决定去公社所在地的邮局发电报。到邮局中午休息,乡间单位比较随便,连门也未关好。
二人便将背的行李丢进去,然后找馆子吃饭。饭后来,李背的一个大背包被人偷了,内有一把价值昂贵的铜号,还有一些家长托带的钱以及自己的钱等。虽大为沮丧电报还是要发,两个新三届才读半年初中的知青商量了半天,发报曰:“妈妈,我没有死,不要相信丁奉的话。”
王家接到儿子电报,既莫名其妙又惊疑不定,也不知该喜还是悲。后来丁奉就到了,断定是是李谎发的,想安慰王家而已。他亲眼看见小王没了,带了他的胶鞋为证,并且船工的话也是铁证。
于是全家都听从他的,并不以电报为真,大哭一场。分局知青的专管干部来了,关心后事的处理。决定家属乘火车到峡口外车站后,从那里派专车送到金银滩。
于是小王母亲、哥哥和有知青在金银滩的其他一些分局家属都上了火车,还有捎信的,带东西的,很是闹热。
次日早上便了公社,公社干部说不知道有此事。有的又说今天在街上看见有两个知青走过,仿佛就是李和王。丁奉决不信有此事,车再开往尖山子。
小王和小李回到组上后,小李第二天还是失魂落魄的,坐在门口生闷气。丁奉一拐弯过来,看见他在门口这副双目无神的样子,心中又有底了:“你回来了?小王的尸首呢?”
小王母亲等也过来了,都进了院门。小王在床上听见母亲的声音,跳将出来,其母悲极而喜,喜极而悲,母子二人竟抱头痛哭。
弄得满院子的人脸上都没有惊喜的颜色,莫不潸然泪下。只有丁奉灰溜溜的站在一旁。
随后,大家都纷纷埋怨丁奉捡到半截就开跑,虚报浮夸,他这才急得哭了。竭力申辩自己一片好心,这自然没得说。
这是上午十一点左右,金银滩街上的集市还未散,大家也不等他多说,便都跑上街去,抢购起山货来了。
汽车立刻又要开回,同来的一些家属们便又满载着收获物爬上车去,还有些赶场碰见的知青也上车去了,一路热热闹闹的驰回市里。王母倒是同儿子在队上住了几天。
这次徐来、简请白容吃饭的次日,丁奉进餐馆见到几个熟人,都是摸包客,便去蹭吃。进来一批穿便衣的男子,被面朝门坐着的知青看见,叫声不好,先站起就向厨房走,意图从后门跑,另几个也站起就走。
丁奉自以为心中无冷病哪怕吃西瓜,坐着不动,结果首先就被铐起了,从前门带出去。
一群被铐在派出所进门的院子里,正好被煤矿招工的两个师傅路过看见了。
丁奉因确系冤枉,天黑就把他放了。
回到旅馆半天敲不开门,门终于开了,师傅劈头就说:“幸好发现得早,不然二天矿上东西这样掉了那样掉了,还不晓得是咋回事!”
根本就不听他解释,把他东西甩出来叫他各人回队上去。
他后来是办病残走的,办病残走的五花八门,有装肺结核,照光在胸口贴张锡箔纸的;有吃血旺查血装胃病的;有尿液掺鸡蛋清查尿装肾炎的,甚至有玩自残的。
丁俸觉得办肾炎、肺结核等麻烦并有可能露馅,办的神经官能症,病症包括强迫症、焦虑恐怖、精神上深感痛苦等,并无器质性病变,主要靠自诉,及生产队证人和证明、安办盖章。
县知青办已面临撤销,只有廖小蓉一人在守摊子。
廖小蓉见他衣服像油蜡片,头发起索索,坐在桌边将胸膛靠前,一团虱子落在压相片的玻板上。
廖小蓉赶快拿梳子柄去按虱子。
“我来”,丁俸说,用大指甲壳去按,啵啵声里鲜血淋漓,还拈起朝嘴里送。廖小蓉把脸背过去,一心要赶快打发他走。
章盖了,廖小蓉对往事仍心怀不忿,鼻孔里哼一声,说句:“听说你们那里出干海椒?”
丁俸为保万全,只好重操故技,去医院门诊部折腾一番,到手十八元,去市场上买了六斤干海椒,去送给廖小蓉。廖小蓉坚持按生产队分配一斤五角的价付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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