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悬山的废墟在风沙中静静矗立,仿佛一座沉默的墓碑,记录着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浩劫。陈平安与宁姚站在废墟前,目光深沉。归墟之地的战斗虽已落幕,但三教合流的阴谋依旧如一片挥之不去的阴霾,压在三教修士心头。
“三教合流的背后,恐怕不止是一个简单的‘新天道’。”陈平安手指轻叩腰间养剑葫,眉间微皱,“他们的手笔,更像是在天地气运长河中截流筑坝。”
宁姚点头,目光如剑锋般扫向远空:“若天道为水脉,截流者必是想要独占源头……但比起这些,我更好奇另一件事。”
话音未落,一缕春风忽从两人足底腾起。
陈平安浑身一僵。
这风温柔得不似北境寒沙乱卷,倒像是当年骊珠洞天巷陌拐角处,总会在自己练拳酸疼时抚过后颈的那道清风——正是齐静春常伴左右的春风气象!
“齐先生?”他蓦然转身,剑鞘上缠绕的剑气“铮”地震开三寸黄沙。
黄土簌簌坠落间,却见一袭残影在风中若隐若现。并非魂魄凝形,也非法相外显,倒像是有人提笔在天地间勾勒了三分轮廓,剩下的七分皆因人心而生。
宁姚青丝被风掠起,目光陡然锐利:“这是……三缕春风?!”
陈平安怔怔望着那道虚影。
齐静春陨落前将残余魂魄化作三缕春风的往事如雷霆炸响——第一缕在他初入剑气长城时助他破开妖族阵法,第二缕在倒悬山水牢中替他扛下圣人威压,这第三缕竟然在此刻显化!
虚影的手指轻轻划过废墟。顷刻间焦黑石缝中抽出嫩绿新芽,一朵玉兰迎着朔风绽放,清辉凝成齐静春生前的剪影。那幻象不向任何人开口,却抬袖指向东北天际,指尖掠过处星河倒挂。
“这是司风之神封姨的手法。”礼圣的叹息声自虚空传来,青衫大袖破开云层步步落地,“齐静春的三缕春风不在三界外,却在人心天道中游走。你们此刻所见并非魂魄残念,而是当年他留在世间的‘道韵共鸣’。”
陈平安眼眶发热。
他能感知到风中那份久违的温和气息——就像当初齐静春为他诵读圣人文章时,总会在字句间隙夹杂的几声轻咳。那些隐在经卷褶皱里的未尽之言,此刻在沙砾摩擦声中若断若续。
“弟子愚钝,”陈平安对着虚影深深作揖,“当年先生教我‘遇事不决可问春风’,今日方知春风便是先生。”
风中的玉兰忽而凋零,花瓣逆卷苍穹化作剑芒。众人循着轨迹望去,只见倒悬山东北方向雷云漫卷,一座被十二根定海柱锁住的山门虚影在天幕浮沉。那正是三教合流暗中布置的“移星换斗”大阵!
倒悬山的断壁残垣间忽然卷起一阵疾风,陈平安猛地抬手按在剑气长城的残碑边缘——碑文“浩然”二字下崩裂的裂痕中,竟渗出几滴赤金色的血。
“是神道余烬。”宁姚低声念道,斩龙台的剑气无声凝聚于掌心。
陈平安却忽然一怔。
那股风中夹杂的既非剑气亦非杀意,而是某种熟悉的韵律,如春水煎茶时的汩汩清响,如草堂夜雨后的书页翻动。他腰间的“笼中雀”剑鞘突兀地嗡鸣起来,远处废墟缝隙里钻出的一簇枯黄野草,竟在刹那间抽出新绿。
“师父!师父!”身后传来一声笑。
崔东山一身青衫踏雪而至,靴子踩在断碑旁的冰渣上却不发出半点声响,他指尖拎着一枚青铜铃铛,铃舌早已锈蚀却依稀可见“骊珠”篆文,“您看这春风像不像齐先生的笔迹?看似轻描淡写,实则……”他忽然扬手对着北侧虚空一拽,“藏着十万八千条敕令呢。”
虚空如布帛撕裂,一道裹着雪片的龙卷竟被硬生生拽出形骸,风雪散尽的刹那,数十里外一座倾倒的青铜鼎轰然炸裂,露出鼎腹中一具蜷缩成胎婴状的骸骨——白骨心窝处嵌着一枚赤玉棋子,正是齐静春当年在藕花福地落子的纹路。
“礼圣一脉的‘见隙’术?”苍老嗓音自云端垂落,漫天铅云忽被某种力量揉成八卦爻象。破旧木屐踩在乾卦阳爻上的老者须发皆白,手中却提着两盏血迹未干的灯笼,一盏绘青鸾衔丹书,一盏画白虎撕黄庭。
陈平安闭目深吸一口气,对着老者长揖及地:“师父。”
礼圣却将灯笼往虚空一挂,灯光映出废墟深处数百道蠕动阴影:“三教合流的腌臜东西,倒是学了几分白玉京‘道痕刻影’的手段。”他忽然转头望向东南,“裴丫头还要看多久热闹?”
五十丈外的残塔轰然坍塌,烟尘中冲出一道黑影。裴钱反手握刀贴背如负棺,脚踩三十六具儒冠尸骸垒成的尸堆一跃而下,刀柄上缠着的褪色红绸在风中炸成碎片,露出藏在绸缎夹层中的半截黑木牌位——“天地君亲师”五字竟是以血反复涂抹而成。
“师父,这些儒生尸体的灵台都被刻了梵文。”她一脚踢翻身前尸首,颅骨内赫然涌出金液凝成的“卍”字,“就像当年齐先生镇压的烂陀山妖僧。”
崔东山突然抚掌大笑:“有意思!佛门往浩然修士灵台种因果,道门用神道残魂炼鼎丹,儒家嘛……”他俯身戳了戳礼圣挂在天穹的灯笼,“怕不是连自家圣人的文胆都刨出来当灯油了?”
宁姚手中斩龙台忽然指向西南。
三百里外有剑光暴起如银瓶迸裂,剑气卷着冰屑瞬息掠至众人头顶,却在接触灯笼血光的刹那碎成漫天星子。碎光中踏出一袭灰袍的身影,腰间酒葫芦上“左右”二字被剑气刻得嶙峋如崖柏。
“师兄的剑慢了三分。”陈平安指尖轻弹腰间木剑。
剑修左右解下酒壶痛饮一口:“我在剑气长城废墟下找到了这个。”他抛出一块焦黑兽骨,骨面上密密麻麻刻满古怪符号——那是齐静春年少时与陈平安在山神庙观雨,随手画在墙角的雨水纹!
礼圣忽然将两盏灯笼合为一处。青鸾与白虎光影纠缠升空,映得千里废墟纤毫毕现。无数道与齐静春有关的因果线从众人脚下延伸:陈平安腰间剑柄的缠绳来自齐静春旧袍、裴钱刀柄黑木产自齐静春故乡的楸树、崔东山手中骊珠铃铛正是齐静春赴白玉京论道时赢来的彩头……
“有人在用静春的因果当钓线。”礼圣袖中飞出九枚龟甲,落地成河图阵势,“要钓的只怕不是鱼,而是要把整个浩然天下的龙门吊起来翻面。”
风更急了。
陈平安突然按住即将出鞘的笼中雀,目光钉死在北方天际——原本漆黑的夜空不知何时爬满鳞片状云纹,每一片“鳞”中央都浮着青冥天下修士的虚影,正手持玉笔往云上书写敕令。
崔东山翻手将骊珠铃铛抛向高空:“道老二这一脉的‘天鳞纂’,是要把倒悬山炼成接引青冥的渡口啊。”青铜铃铛在空中炸出万千火星,每一粒火星竟都映出某位儒家圣人的身影,赫然是齐静春生前暗中刻在骊珠内的“窃天镜”神通!
镜光扫过之处,天鳞敕令纷纷剥落,露出云层后骇人景象:七具与齐静春容貌相同的白玉傀儡正被青紫色雷电淬炼,心口皆插着半截折断的木剑——正是陈平安当年赠予师兄的及冠礼。
裴钱刀鸣如泣,身后浮现九丈血色法相;左右剑鞘中溢出霜色剑气,将方圆十里化作剑冢;礼圣的灯笼光影里飞出三千金色文字,在空中结成“非攻”禁制……
陈平安却只是轻轻摘下发间草绳。
四十年前那场山洪中,齐静春就是用这根茅草替他从洪流里捆住一尾青鱼。此刻草绳随风化入剑意,北方天幕的鳞状云层竟跟着扭曲成鱼群奔涌的态势。
“师父。”他忽然转头对礼圣一笑,眼角却有血丝游如赤蛟,“您说修道之人若是改写了因果的流向,算不算违逆天道?”
礼圣沉默三息,忽然脚踏禹步踏碎九宫方位:“你现在做的每件事,静春三十年前就在青冥天下的星盘上推演过了。”老者白发骤然转黑,身后浮现三千年前儒道争锋时的战车虚影,“放手去做,今日拆了天幕——自有为师扛这反噬!”
当笼中雀第一次完全出鞘时,倒悬山所有幸存的野草都开出了白花。
剑光似从光阴长河尽头溯流而来,劈开万丈云涛后却不斩向天幕傀儡,而是在空中划出当年齐静春教他读的第一篇《劝学》——横是剑气镇八荒,竖为剑意牵因果,当最后一笔“锲而不舍”的“锲”字写就,七个白玉傀儡突然同时抬手按向自己眉心。
“是师兄的‘种玉决’!”左右突然暴喝,酒葫芦炸成齑粉。
无数青光从傀儡眉心射出,竟在空中拼成一卷缺失多年的《礼记·问心篇》残页,而页脚模糊印章显露的刹那,礼圣骤然喷出一口鲜血:“原来如此……他们盗的不是天道,是静春当年埋在三教本源里的剑种!”
狂风骤歇。
陈平安伸手接住一片坠落的白玉傀儡碎片,碎面映出齐静春临终前的回眸一笑。他终于读懂那目光中的未尽之言——哪有什么三教合流,这局棋真正的杀招,是他齐静春以毕生修为化作的倒悬山剑种,要将妄图吞天道的野心家们钓入剑炉重铸!
“崔东山。”陈平安忽然将骊珠铃铛抛还给书生,“把三教那些老家伙的命灯时辰算清楚。”
“宁姑娘,烦请传信给北俱芦洲,说我要借龙虎山初代天师的‘斩尸台’一用。”
“至于裴钱……”他望向正在尸堆上刻镇魂符的女武夫,“去找文庙借三千斤‘君子砚’的残渣——研墨怎能不用礼圣一脉的骨头?”
礼圣咳嗽着将灯笼残骸收入袖中,却见陈平安独自走向远处的石碑废墟。春风扫过被剑气掀翻的土层,露出半截深埋的剑柄——正是四十年前齐静春与他初识时,斩破劫云救他性命的那柄凡铁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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