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门之前，罗恩对贫民窟的房子有过想象。

但当真正直面它的时候，他依旧被震惊的不轻，甚至脸庞因为过于惊讶而显得僵硬。

阿南德的家只有一个房间，站在门口就可以看到他们生活的全部。

四四方方的屋子大概两三米宽，入户门的对角处摆着一张床。

也不能说是床，充其量就是绳子在木头架上编成的网兜，绳孔大而稀疏。

床脚是晾衣服的地方，一根绳子斜挎两面墙，干的、湿的衣服都在上面，它还充当着衣柜的收纳功能。

床铺的对面是用石头堆成的灶，边上摆着一些瓶瓶罐罐，还有牛粪燃料。

入户门左手边的屋角，则是稻草扎成的席子。

这就是阿南德的家，一览无余。

如果只是他一个人，罗恩也不会太过惊讶。

但这间不到十平米的屋子，还挤着大大小小十口人。

阿南德的老婆见到门口的罗恩，友好而又腼腆的朝他笑了笑，接着一双手拘束的紧了紧怀中的婴儿。

其他八个孩子，大的十二三岁，小的还在地上咿咿呀呀乱爬。

无一例外，他们都瞪着忽闪的大眼睛，好奇又畏惧的看着罗恩。

在对上他们明亮又天真的眼睛时，罗恩忽然有些羞愧，他不应该空手来的。

他公寓的楼下就是集市，随便买点什么甜食，也不至于在面对孩子渴望的眼神时而显得手足无措。

“贾马尔、提拉卡，带弟弟妹妹们到屋子外面玩。”阿南德习以为常的挥挥手。

呼啦一下，穿着破烂衣服的孩子们，叽叽喳喳的都出了屋子。

到了外面，他们仿佛才活过来一样，兴高采烈的讨论着刚刚客人身上的衣服有多干净、多好看。

裹着土黄色纱丽的阿南德老婆，一手抱着婴儿，一手为罗恩倒茶。

“阿南德，没想到你有这么多家人。”

直到现在罗恩还很难想象，一大家十多口人，是怎么像沙丁鱼一样挤在这小小的屋内睡觉的。

面对他的寒暄，阿南德却得意的哈哈大笑。

“罗恩，人口就是财富。贾马尔他们在五岁时就能帮忙干活，现在都能自食其力了。”

很稀罕的，阿南德认为养孩子不需要花钱，而且生的越多越对家庭有帮助。

“你今年多大？”

“呃...19”

“啊哈，看你的样子还是个雏儿，我和芙蕾达在15岁时就有第一个孩子了。”

阿南德得意的拍了拍肚皮，他老婆芙蕾达也在边上咯咯直笑。

似乎在他们眼中，十九岁还没睡过女人，是件很可怜的事。

罗恩耸了耸肩，接着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又是一阵笑声传来，屋内的拘谨和淡淡的隔阂很快消失。

善意的玩笑，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芙蕾达，你去外面看看孩子们在干嘛，不要让他们弄坏了我的人力车。”

阿南德借故把老婆支走，等屋内只剩下两人时，气氛才又沉静下来。

“这是今天的账单，那只肥羊在科拉巴市场总共花了23000卢比，真是吓人的数字！”

史密斯今天花了多少钱，罗恩自己也做了大概记录。他粗略的看了一眼，就知道大差不差。

“他赚的可是英镑，1英镑能兑换36卢比。这点钱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说的是！我们应该再狠狠宰他一顿的！”

阿南德鼓着圆圆的眼睛，极力怂恿。这样的肥羊一年也不见得能遇到一回，就这样放过太浪费了。

“这个后面再说，我的钱呢？”罗恩可没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呃，罗恩。我今天拉着你们跑东跑西，还帮你和那些难缠鬼谈妥了抽成，你看...”

面对阿南德可怜兮兮的圆脸，罗恩不为所动，他只是继续搓了搓手指不说话。

“好吧，好吧。”阿南德嘟嘟囔囔的从腰间取出一个纸包。

罗恩不客气的接过来点了点，4600卢比，面值从5卢比到500卢比不等。

其中小额的20和50卢比居多，满满一大捧，抓在手里很让人安心。

“合作愉快，阿南德。”罗恩很满意对方没有耍花样。

天色不早了，孟买的晚上很不安全，妮娅还在家等他。

“等等罗恩，我们得商量一下明天的事。”

“什么？”

“我是说抽成的问题，你拿了20%。我跑前跑后谈判，也总该拿一点吧？”

罗恩停下脚步，笑眯眯的盯着他不说话。

“怎...怎么了？”阿南德缩了缩脖子。

“你在科拉巴市场和他们谈妥的抽成是多少？”

“当然是20%啊。”

“有没有30%？”

“没有！绝对没有！”阿南德头摇的像拨浪鼓。

“28%？”

“OK，OK，我们不谈抽成的事了！你快回家吧！”

罗恩笑了笑转身来到门外，那里乌溜溜的十多双大眼睛正齐刷刷的盯着他。

他身形一定，又回过头，“阿南德，你送我回去吧。”

“圣者在上，我们住的地方相差只有一公里远。你又像那天一样，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吗？”

阿南德骂骂咧咧的从屋里出来，挥手赶走调皮的孩子后，就推着人力车走在了前面。

罗恩跟在他身后快走了两步，然后心安理得的爬上了后座。

“阿南德，来孟买的游客多吗？”

“当然，这里可是孟买，在全世界都有名！”

“也就是说，当向导这件事，可以成为一门生意？”

“是的！我现在就在做这门生意！”前面的阿南德大声道。

“不，我说的不是一个人的生意，而是把它当作事业。”

“没错儿！当人力车夫兼向导，就是我一生的事业！”

坐在后面的罗恩，差点被他气的笑出来。

“我决定了，阿南德，我要做这门事业。”

“你也要和我一样蹬车？”阿南德吃惊的转过头。

“我可是婆罗门老爷，要做的当然是大事业！”罗恩豪气干云的挥挥手，懒得向他解释个中区别。

“哈，那在这之前，先学会认路吧。”

阿南德把车一停，他们到地方了。

临近傍晚，这里的集市还没散场。嘈杂的声音与灯光，反而让街道变得更加热闹。

“你等我一会儿”罗恩从车上跳下来，很快就钻进了人堆。

几分钟之后，他拎着几个纸包走了回来。

“里面有炸饼、脆球、马萨拉多萨，还有一只咖喱鸡，带回去给孩子们吃吧。”

原本还有些不耐烦的阿南德，眼睛瞬间瞪得老大，他张大嘴巴僵在了半空中。

“罗...罗恩，我只是一个达利特，而你...你...”

“好了，明天早上记得来接我。”罗恩挥挥手，身影消失在了小巷中。

他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情有多么的惊世骇俗，一个婆罗门，一个达利特。

这两者之间的鸿沟，连印度宪法都填不平，但他就这样轻轻的跨过去了。

他也从未想过今天的随手而为，给了阿南德多大的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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