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进仔细看,砖墙上刷了白灰,斑驳的“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的标语在月光下泛着红褐色。
巷子里九曲十八弯,像是蜿蜒的谷道。
这地方环境比他们小区还差。
狭窄的道路参差不平,两边黑黢黢的阴水沟散发着恶臭,这点也像是谷道。
月光照耀入目皆是房门。
门前摆放煤炉、案板、五斗橱、煤球、凳子、面盆、鞋子各类杂物。
有些人家早起出来倒马桶,有人家边咳嗽边生煤炉。
骚臭味跟呛烟味勇者相逢,将钱进杀的面无人色。
他们正走着,有人突然冒出来低声问:“买还是卖?吃还是用?”
钱进吓一跳,下意识将手电筒光束扫过去。
这人影立刻缩进阴影,并骂了一句:“马勒个臭批,新蛋子!”
刘大甲赶忙帮钱进关了手电筒。
然后又有个戴鸭舌帽的男人突然贴上来:“有布票吗?工业券换布票,一丈二尺换一张。”
“我有布票。”一个妇女闻声而来,“不过我不要工业券,我要粮票还有粮食。”
刘大甲不言语。
他拽着钱进衣角往深处钻,胶鞋底碾过满地蛤蜊壳,在一个拐角找到个戴着厚眼镜、叼着烟袋锅的老汉。
这老汉是黑市的万事通。
但得知钱进是要来买黄金他还是吃惊的咧开嘴:“我草,你想搞黄金?这可是蹲笆篱子的买卖!”
“小同志怕是饿昏头了。”周围响起窸窣的笑声。
有个穿的确良衬衫的汉子啐了口唾沫,“银行金库倒是黄澄澄的,你敢去?”
老汉认识刘大甲,最终卖了刘大甲面子:“你要的大黄鱼小黄鱼,咱这里没有。”
“不过有个镀金的伟人像章,就这玩意儿跟金子搭嘎,你看你要不要?”
他在柜子里摸了摸,摸出个小盒子。
里面是一枚镜片大小的金色像章。
价格不贵。
要价出乎钱进预料——两元钱。
更出乎钱进预料的是刘大甲很会砍价——他用一块钱买下了这枚金灿灿的像章。
就这他还嫌价钱太高,嘀咕说:“我家里有几十个呢。”
“镀金了吗?”老汉笑。
刘大甲摇摇头。
老汉说:“那有屁用?全世界没镀金的得有几十亿个呢!”
其实这镀金像章对钱进来说恐怕也没用。
他猜测那证需要的不是镀金物品而是纯金物品。
不过终归可以用它试一试。
一块钱的代价而已。
可是来一趟黑市就这么点收获让钱进心有不甘。
他想了想自己的情况,又拿出一块钱给老汉:“老师傅,我有一件事搞不清楚,您老吃的盐比我吃的米还多,想托您老指点一下。”
“什么事?”老汉没有急着拿钱。
见此钱进放心不少。
这老汉比较靠谱。
他把自己的知青身份、户口和工作情况先说了出来,问:“我的工作是不是被人给顶岗了?”
老汉沉吟两声,还是没有接钱:
“这事不好说,你们居委会主任说的政策什么的没问题,但是,政策是政策,现实是现实。”
“我个人觉得你八成被顶班了,你说你父亲在工厂后勤上班?这是好工作,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坐着办公室就把粮食和钱带回家了。”
“你们邻居曾经听你父亲说你回来能去当挡车工?”
“那我觉得你们居委会主任说的话有一半值得相信:你父亲想让你回来接班但你的户口不符合条件,于是他跟领导做了交易,他把后勤上的接班名额让给某个人,给你换一个挡车工的活。”
“但挡车工的活也叫人眼红,于是又有人从中掺和一脚,他去接班挡车工,给居委会好处,让居委会从小集体企业里给你分一个名额……”
钱进顿时反应过来:“居委会从中赚差价了!”
老汉一琢磨,笑了:“对,是这么回事,八成是这么回事。”
钱进又把住房情况说了一下,问道:“我怎么做才能保住我现在的房子呢?”
老汉想了想,拿走了这一块钱:
“如果你们居委会想要回房子,那你是保不住这个房子了。”
钱进心一紧:“为什么?”
老汉说:“你现在这个情况,必须得去街道办的建筑队报道,否则你落不下户。”
“可你要是去报道落了户,那就得接受居委会的管制。”
“到时候居委会以你一个人住不需要两间房的理由给你重新分配个小房子,你能怎么办?”
“你只能服从让出现在这间房子搬走,要是不搬走,居委会有的是法子治你。”
“也就是说我想保住这房子,只能让居委会不想收回房子去?”钱进问道。
老汉点点头,说:“你这青年挺机灵。”
“按你说的,你邻居想要你家房子,那他肯定在居委会使力气、送礼了。”
“所以你要想保住房子,你就得使更大力气、送更好的礼!”
钱进点头,带刘大甲离开。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既然黑市没有自己需要的东西,他就得赶紧走了。
路上有国营早餐店营业了。
他请刘大甲吃油条。
刘大甲磨磨蹭蹭吃了半根,剩下的他用报纸包了要带回家去。
不用说,他要分给弟弟们吃。
钱进觉得刘大甲可以收编当小弟,便好人做到底买了一斤油条给少年送佛送到西。
油条不贵,一斤六毛钱。
就是得要粮票和油票。
回到家里钱进试了试。
果然。
将册子放在镀金像章上后没有反应。
研究到了朝阳升起,钱进最终只能叹息一句:
“虞姬虞姬奈若何!”
后面有沉重的脚步声来到他门前,敲门声响起:“咚咚咚。”
钱进迅速收起交易卡问:“谁啊?”
“我老刘,刘有牛。”有个粗犷嗓音回应。
这是刘大甲四兄弟的老爹。
钱进收起交易卡、戴上像章去开门。
门外是个个头高大魁梧、肌肉膨胀到跟吃过群勃龙配化肥般夸张的汉子。
汉子穿着一身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蓝色粗布工装,衣襟敞开,露出的胸膛上黑毛旺盛,好像施了农家肥一般。
钱进让开门。
刘有牛去给钱忠国上了柱香、放下个小袋子。
小袋子里是一把水果糖。
浅绿色的透明糖纸上印着“海滨食品厂”的字样,上面有菠萝图案。
这是当下颇受欢迎的小奢侈品,海食厂的菠萝糖。
糖块已经有些化了,黏在滑溜溜的纸面上。
显然,它们已经被存放了有段时间。
钱进作势让他把水果糖带回去:“给孩子吃,我不喜欢吃这玩意儿。”
这是实话。
水果糖梆梆硬,他牙口不好只能吃软饭。
刘有牛坚定拒绝,说:“大兄弟,不嫌弃你收下。不怕你笑话,家里条件不行,这糖是过年时候亲戚给的。”
“我刚下夜班回来才知道我家逼崽子的事,你又管晚饭又管早饭,真叫人过意不去。”
钱进给他板凳,说:“刘大哥别客气,邻里邻居的,都是自己人。”
刘有牛又哼哧起来,他不会找话题,只会东扯西拉的尬聊。
不过钱进还是听出了一些有用东西。
比如刘家从农村搬进城里的内情。
原来早年住房室内没有卫生间,上厕所全靠单位宿舍旁和街道里修建的厕所。
厕所卫生由职工及家属轮流负责的,而粪便则是包给附近农村生产队。
由此一个特殊工种诞生了:粪换工,一个单位的厕所粪便送给一个生产队,而这个生产队用一个力工来换。
刘家所在生产队负责的是港务局某家属院的厕所,刘有牛因为力气大能吃苦,被港务局挑来当了粪换工。
他在港口当力工舍得下力气,深得领导和工人们好感。
74年夜间港口出意外发生火灾,上夜班的刘有牛拼了命。
他又救火又救人立了大功,港务局便给他转正还给他办了个农转非的户口。
提起这件事,刘有牛大为骄傲:“俺全大队上下千把口子人,就我自己摘掉庄户孙帽子,带着一家子进城吃上了商品粮。”
钱进点头,问道:“那我嫂子和孩子的户口没法转移过来吗?”
刘有牛摇头说:“转不了,唉。”
“不过俺们港口上今年要成立个家属自救队,孩子她妈准能进去,到时候单位管饭加上一天还给五毛钱补贴,到时候家里日子就好过了。”
钱进极度缺乏当下年代的生活常识。
他不懂什么叫家属自救队,还是刘有牛给他解释。
原来国营工厂、矿场、港口车站这些单位为解决农村户籍家属生活问题,会组建临时劳动队。
队员们从事低保障重体力劳动,没有正式职工的福利,但能解决起码的吃饭问题。
钱进问:“进了家属自救队,能解决户口问题吗?”
刘有牛摇摇头:“户口那东西比金子……”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拍大脑袋:“嘿哟,瞧我这脑子,我差点忘了为啥事找你。”
“刚才大崽子问我家里有没有金子,说你想要金子?”
钱进也拍脑袋。
刘大甲终究是孩子,嘴不牢靠。
不过得怪他没叮嘱刘大甲别乱说。
然后刘有牛说:“我们生产队有户社员家里藏着金子,你要买?我带你去问问?”
钱进猛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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