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能让刘家庆顺利入职居委会施工队,刘有牛请了半天假来帮忙。
要去居委会,他特意把压箱底的的确良衬衫翻出来。
衬衫领口一圈汗碱活像罗布泊的地角,洗都洗不掉。
路上他给刘家庆叮嘱:“街道厂可不比咱生产队,里头讲究‘三查五看'。”
“查成分、查觉悟、查三代贫农;看劳动态度、看政治表现、看……”
“先讲讲居委会的情况。”钱进说。
在他自己的生活记忆里城市里的居委会没什么存在感,也就三年疫情期间居委会组织查核酸露了下脸。
但刘有牛告诉他,在建国后一直到现在的77年居委会职责很多、权力很大:
他们负责发放票证如粮票、布票、肉票;他们要登记街区里的外来人口,要组织巡夜。
他们平时得组织居民每天轮流检查各家各户防火防盗情况、居民户卫生情况。
他们还要自行或协组调解居民户家庭纷争、邻里纠纷。
然后从六十年代开始他们还有了一个非常大的权限,就是动员居民里的适龄青年下乡以及给符合政策而回城的知青安排工作!
“居委会有好几个街道工厂和小集体企业,回城的知青基本上都是安排在这里面,比如这次你钱大哥就被安排进了施工队。”
“另外他们还能安排进街道副食店、菜市场、日杂店担任售货员或理货员……”
听着刘有牛的话,钱进吃惊了:“还能安排去当售货员?”
这年头售货员是好活。
刘有牛说:“能啊,但需通过知青办审批——这活是最抢手的。”
居委会到了,在一座老楼里。
墙根生着青苔,前面有梧桐树,几扇木窗户都打开了,飘出算盘珠子的脆响和人的说话声。
有人正组织居民搞文艺节目,再过半个月就是祖国母亲的生日。
他们一进门,走廊传来了《祖国一片新面貌》的手风琴声。
“待会你别说话,我跟小钱同志说。”刘有牛还是有农民心态,感觉要来见官了,心里有压力。
刘家庆更有压力,他攥着军绿包的手指关节发白,进门前把解放鞋在一块粗粝的石头上使劲摩擦。
最淡然的反而是钱进。
他现在有物资购销证在手,吊吊的。
张红波是主任,有单独的办公室。
里面有人办事。
透过玻璃窗上没被报纸蒙住的一角,钱进看见有人点头哈腰。
张主任正漫不经心的用搪瓷缸上沿的茶渍画五角星,铁皮暖壶在他脚边蒸出缕缕白气……
等到里面的人出来,三人便进去。
这间办公室收拾的很干净,有淡淡的樟脑丸味道。
老台扇摇头晃脑的把办公桌上那面红旗吹得猎猎作响。
墙壁上有不少照片,好几张照片里,更年轻的张主任胸前别着碗口大的红花。
看到钱进来了,张主任很高兴。
但看到钱进带着两个人来,张主任不喜欢。
刘有牛鼓起勇气上去充大头蒜,干笑着摸出一包红双喜,崭新的烟盒上还印着“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字样。
他还是开门见山,直接把钱进将工作让给刘家庆的事说了出来。
张红波推开了香烟。
他斜着眼瞄三人,说:“你们把街道施工队当什么了?收容所?菜市场?真是乱弹琴……”
长篇大论开始。
先从政策上告诉他们此事不可行。
又从思想上批评他们胡来。
接着还要通知街道派出所来处理三人看看有没有内幕。
刘有牛吓得额头冒汗。
刘家庆几乎要瘫倒在地。
钱进则狂翻白眼。
他把两个猪队友推出门,先给张红波倒水。
张红波要拒绝。
结果钱进手一落有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落在了他的桌子上。
长条小盒里是一支手表。
这手表风格简单却不简陋。
表盘晶莹剔透很有质感。
上面除了指针还有日历。
经典造型中又有创新,一下子就吸引了张红波的注意力。
钱进打开盒子将手表交给对方,让他亲自感受它的卓越。
初秋的燥热中,实心精钢铸造的表带有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它采用当下罕见的双按蝴蝶扣设计,表链经过层层的抛光打磨,亮的能当镜子用。
张红波忍不住吞口水。
海滨市是大城市,他也去过魔都、首都这种更大的城市,却没见过这样高档的手表。
当然这很正常,这手表是钱进昨晚刚从27年买回来的,足足花费了45块!
老成持重的张红波变成了冲动的初哥,他忍不住先发问了:“小钱同志,这这这……”
“张主任,您这块手表可真不赖。”钱进接话,他伸手直接给张红波戴在了手腕上,“哟,跟您真配呀。”
表链质感出众,凹凸有致很贴合手腕。
张红波忍住内心的贪婪说:“别、别来这一套,小钱同志,你可不能用糖衣炮弹,咳咳。”
警告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近些年有正式工作的人,都喜欢戴一块好手表。
上次他去家访的时候,钱进发现他戴的是一块老旧手表,于是昨天他就知道了自己今天该用什么来开路:
“张主任,您对我的照顾我十分清楚、十二分的感激,但我体格不行,确实不适合去施工队……”
“外头那位刘家庆同志很适合,咱都知道三伏天防汛辛苦吧?刘家庆同志在他们公社修了八年水库……”
“张主任,您无论如何帮帮忙!”
张红波用钢笔帽敲打桌面。
手腕伸展露出手表,人工蓝宝石镜面在上午的阳光下格外耀眼。
最终张红波拉了下袖子盖住了手表,说道:“让那两位同志进来吧。”
等忧心忡忡的刘有牛和惊恐万分的刘家庆进来后。
张红波从文件夹里找出一份《海滨市知青返城安置条例》的红头文件给两人看:
“按照规定,我们的街道办企业只能接纳知青,只有知青有这个工作资格。”
“但小钱同志把刘家庆同志的困难情况跟我反映了一下,表示要将工作资格让给刘家庆同志。”
“这让我很感慨呀,小钱同志在广阔天地锻炼了八年,这觉悟让我这样的老同志感到惭愧。他跟农民同志同吃同住,显然确实有了同为无产阶级的感情……”
义正言辞的说了一大篇话后,他最终问:“刘家庆同志带没带贫下中农证明?就是盖着大队红戳的那种?”
“带了,带了。”刘有牛从刘家庆怀里的绿军包里拿出需要的材料。
张红波又问刘家庆:“认字吗?什么文化水平?”
刘家庆紧张的说:“初、初中没念完的文化。”
张红波递给他一张《待业青年资料表》:“全填上,不知道填什么的问我。”
他又递给钱进一张《自愿放弃居委会工作安置说明书》:“按照这个格式,写一遍,签字、按手印。”
“我可跟你说,待会我给你们要盖章,一旦红章盖上去,你就不能后悔了。”
钱进表示明白,很顺利的写完了说明书。
等到刘家庆也填完了表格。
张红波撕碎了给钱进的报到证,又给刘家庆开了一张。
他的钢笔尖在几张纸上笔走龙蛇。
最终他从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个钢戳:“刘家庆你今天回去准备一下,明天正式上班,过来找我领工装。”
钢戳重重的摁下的瞬间,桌子发出闷响,惊的窗外麻雀飞起。
刘家庆困难的吞咽唾沫往外看,看见窗外不远处路上有辆凤凰牌自行车驶过。
自行车后座上捆着印有“奖”字的铁皮簸箕,路上有坑,簸箕在颠簸间甩出几颗玉米粒。
无人在意,自行车扬长而去。
不知为何这让他想起了去年冬天家里去生产队借粮时的场景。
当时麻袋抖动中有玉米粒掉落在地,与窗外一幕如出一辙。
不同的是他父亲蹲在地上将粮食一粒一粒捡了起来。
拿到报到证,看着上面自己的照片和名字,他暗暗想:以后父亲应该不用这样了。
刘有牛兴高采烈、连连道谢。
张红波微笑挥手示意三人出去。
钱进不出去。
张红波纳闷:“还有事吗?”
钱进笑:“还有个小事,张主任,我听说居委会打算把我家房子收回去给我家邻居用?”
张红波立马说:“你听谁瞎说呢?这是没影的事!”
然后他又皱眉:“不过你把工作让出去了,户口落不下了,房子……”
“嗨,张主任帮帮忙嘛。”钱进从兜里掏出个小袋递给他。
这次的东西很简单。
一张擦表布和洗表液。
其中擦表布是细小纤维抛光布。
很柔软很细腻。
张红波这次没犹豫,直接扫进了抽屉里:“那你放心住吧。”
钱进步步紧逼:“放不下心呐,我户口在农村呀……”
都是千年狐狸,不用玩《聊斋》。
张红波看看心爱的手表只能无奈的说:“行行行,别说了,我明白了,我帮你把事情都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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