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是以为幸进状元,便能平视吾辈?”
来之前,黄举天便预料到王弘业会发难。
因此,他放低姿态,恭敬答道:
“下官的功名,不过是时局所赐,怎敢与刺史并论?”
王弘业眼中闪过轻蔑,缓缓起身,背着手踱步到城楼边缘。
“虚伪之辞。”
“下官愚钝,不知刺史何意。”
“盐工冲击州府,琼山危在旦夕,你为何不亲自前来救援?”
“下官一收到消息,便立即通知项校尉,率领崖州州兵火速赶赴,此事想必刺史早已清楚。”
“我问的是你为何不来?”
王弘业的声音中带着明显怒意:
“莫非在你眼中,区区一个陈家,比本官的安危更重?”
黄举天微微低头,语气诚恳:
“彼时,下官相信刺史深谋远虑,必能妥善应对,盐工绝无可能攻破州府。
“只是担心,策划民乱的主谋陈延雷若趁乱逃脱,事后更难向中枢交代,故而留在崖州,以防不测。”
“如何向中枢交代,是本官的事,何须你越俎代庖,替我多虑?”
“下官不敢有丝毫僭越之心,只是尽心为大唐效力。”
“尽心效力?是了。”
王弘业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脑袋:
“那日,你求本官帮你做两件事,其中一件,便是为了崖州民生,除去陈家——做得如何了?”
“陈家满门覆没,陈家大翁、陈延风、陈延雷等主事者均已伏法。”
黄举天回答道:
“所缴铜钱已装箱,明日便能运至刺史府。”
听到陈延雷已死,王弘业总算转过头,正眼看向黄举天;
再听到黄举天主动提及输送之事,他的脸色也稍缓和了些。
‘还算识相……如此,我倒也不能斥责太过,以免寒了他的心。’
王弘业心中暗想,重新在锦缎上坐下,佯作不以为然道:
“些许铜臭,何必在此风雅之处谈起,岂非坏了雅兴?”
黄举天连忙低头:
“下官莽撞。”
王弘业微微一笑,故作关切地问道:
“箱子重不重?是否需要本官借州府马力支援?”
“五箱,近万斤。”黄举天答道。
后世的六百六十一克,约等于唐朝的一斤;
而此时使用的铜钱,通常每枚重约四克到五克。
王弘业沉默了。
看似在深思熟虑,实际上是心算能力有限,想了好一会儿,才得出一千五百贯左右的数字。
他心中略感失望。
这个数额比他预想中的两千贯要少……好吧,也不是不能接受。
他也不能独自吃干抹净,总得给下面人留点。
于是,王弘业微微一笑,抬手示意黄举天坐得更近些,语气稍缓道:
“举天,你莫要怪本官方才言辞稍重。
“实是世风日下,不知尊卑者甚众。
“本官爱才心切,故而多提点你几句。”
黄举天躬身答道:
“下官不敢。”
王弘业虽看似客套,却因这话题起了兴致,抚须问道:
“本官且问你,可知‘太原王氏’之分量?”
黄举天恭敬答道:
“太原王氏,乃天下名门,世代为官,门第显赫。”
王弘业满意颔首,道:
“不错。太原王氏之贵,非一朝一夕之功。
“祖上先贤辈出,无论汉魏两晋,抑或前隋今朝,皆为国之中流砥柱,定国安邦之栋梁。
“可惜近些年来,圣人昏庸,宦官无道,以致藐世家者日众。
“人心不古,实为可叹。”
黄举天为探明其心思,不动声色地反问道:
“下官虽出身寒微,却也苦读诗书,立志报国。
“难道只因门第之别,便注定低人一等?”
王弘业闻言冷笑,道:
“门第之别,岂是你能轻易跨越?
“世家之所以为世家,不仅在于权势,更在于德行。
“我王氏世代为官,不仅为家族荣耀,更为天下苍生。
“而你等庶族,虽有才智,却往往只顾私利,罔顾大局。
“此番你与陈延雷设计利用本官,一为立功,一为自保,岂非正是如此?”
黄举天正欲解释,王弘业却摆摆手,打断道:
“罢了,你也不必多言。
“本官并未真正怪罪于你。
“毕竟你与陈延雷不同,并无谋害本官之心。”
黄举天放在膝上的拳头紧了又松,指节微微泛白;
却仍强压心绪,脸上未露半分异样。
王弘业似浑然不觉,兴致高昂的他继续道:
“你方才说为大唐效力。
“呵,那你可知——
“若无世家子弟镇守一方,各地州府早已陷入混乱?
“尔等庶族,虽有几分才智,却无世家之胸襟与远见。
“要永远记住,天下之所以安定,是因世家与皇权共治,各司其职。
“尔等的第一要务,永远是守护士族的安危,这才是真正的为大唐效力。”
讲到这里,王弘业感到口渴,抬手从竹管内接酒。
黄举天也松了口气。
只因王弘业若再讲下去,他怕是要当场朗诵《及第后赋菊》了。
得亏他穿越的是平行世界的晚唐;
若是穿进了前世,被异性朋友逼着看的女频文里,他身为黄家嫡长子,早把王弘业当场发卖……
靠着无厘头的颅内遐想;
黄举天总算平息了心里的怒火。
为避免过早开启“族谱”主线,他想了想,主动道:
“下官在缉拿陈延雷的过程中,发现其与林大娘子有勾连……不知刺史对这林家,可有了解?”
王弘业听到“林大娘子”四字,端到嘴边的酒顿时停住,眉头微皱,语气中带着几分嫌恶:
“本名林招娣,乃是前任舶主的长女。
“身量不似寻常,高过诸多男子,短发仅至耳垂,更擅使一柄长柄大刀,武力惊人,简直不成体统。”
黄举天故作——是当真有几分惊异,追问道:
“如此说来,林招娣便是现任舶主?”
王弘业冷哼一声,摇头道:
“她只是个管事的。
“去年七月,老舶主死后,她动手杀害亲弟,争夺舶主之位。
“林家那些叔伯长辈,岂能容忍?
“如今林家对外虽由林招娣做主,内里却已分裂成两半,争斗不休。”
说到这里,王弘业脸上厌恶之色更浓,继续道:
“行事狠辣倒也罢了……她竟效仿男子娶妻,将五个妹妹纳为‘妻室’,还时常赤膊露臂,毫无女子应有的矜持与礼数。
“本官劝你一句,莫要与这等人物打交道,免得惹祸上身。”
黄举天将这些情报默默记在心中,暂时没有与林家接触的打算。
据他所知,林家并无固定的大本营,其产业遍布潮州、罗州、振州等多地;
之所以被划入琼州岛豪强之列,不过是因为,他们的业务以环岛屿为主,船队在非台风季多停泊于振州。
而黄举天到任不足两月,澄迈已完全掌控;
下一步的主要任务,是将势力延伸至崖州其他几县;
同时,着手调和俚僚与汉民的关系。
争取在明年夏季前,为基建与农耕大计扫清外部障碍。
过去这段时间,俚僚几乎未曾侵扰澄迈,原因有二:
陈、郑两大族联手,足以抵御大部分“蛮人”威胁;
俚僚目前与符家冲突最为激烈,双方打得不可开交。
因此,想要让琼州岛长治久安,就必须早日化解“符僚矛盾”。
说到符家;
便不得不提儋州盐场经营权的分配。
王弘业虽收下财物,却对盐场一事只字未提;
显然是打算在离任前将其收回,交予自己的妻族。
黄举天岂能坐视不理?
此事也不必绕弯子,早些说完早些散场;
他可不想看王弘业用竹管漏液,继续作践城下那些争相接酒的百姓。
“刺史,下官想要儋州盐场。”黄举天直截了当道。
王弘业一愣,随即笑了。
他以为这后生初来乍到,尚不知自己的新夫人是符家女,便简单解释了几句,暗示盐场已内定给符家。
然而,黄举天却摇头道:
“下官明白刺史爱护亲友之心,但刺史来日位居中枢,用钱之处甚多。符家即便拥有盐场,贴补依然有限。”
王弘业不禁有些惊讶。
听黄举天话中之意……竟似在说,若将盐场交给他,能回报比符家更多的利益?
黄举天在王弘业手心写下一个数字。
王弘业眉头一皱,道:
“你莫要戏弄本官。”
黄举天正色道:
“绝无戏言。”
见黄举天神情郑重,王弘业陷入沉思,良久。
正如黄举天所言,盐场交给符家,不过是为了获取更多的“政治献金”;
甚至他到任琼州之初,娶符家女也是为了获得资源支持,以便运作北进之事,并无真情实意。
倘若黄举天能给出更多利益,他又何乐而不为?
“只是,那时本官远在长安,你如何保证兑现承诺?”王弘业问道。
黄举天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刺史已将答案说出来了。”
王弘业愣了片刻,随即恍然大悟。
‘不错,正如之前推测的那般,本官升迁之后,便是他黄举天唯一能够依靠的人脉,他怎敢不尽心尽力为本官效力?’
想到这里,他再无顾虑;
当即同意将盐场,交给黄举天手下的郑家运营。
与黄举天相谈甚欢的王弘业,此时已将最初的不快抛诸脑后。
临别之际,他更是亲手为黄举天倒了三杯酒,摆出一副亲如自己人的姿态。
最后,黄举天为打探长安情报,故作不经意地提起,仇士良派宦官在湖南、广西杀害两位宰相之事。
王弘业的反应却十分微妙。
他冷冷道:
“仇士良……奸宦而已,不必提他。本官送你下楼。”
黄举天心中一沉。
他方才问话时,刻意用了“仇公”这一尊称,可王弘业不仅直呼其名,还以“奸宦”贬低。
明明王弘业是靠着仇士良的提携,才得以迁任琼州刺史,为何今夜态度骤变?
深思之下,黄举天很快意识到另一个关窍:
仇慕阳及其羽翼,正在潭州对符家的槟榔商路发难;
符家是王弘业的岳家;
王弘业是投靠仇士良的士族文官;
符家与王弘业结亲,知道王弘业的背景。
那么问题来了——
符家为何不找王弘业出面,到长沙县调停此事?
是王弘业无能为力,还是他根本不想帮?
‘意料之外的变故……会是什么?’
黄举天心中暗忖,面上却不动声色;
问清李景让的所在后,立即告别王弘业,前往州府内院将老人接出。
他本担心李景让这两日,会受王弘业磋磨。
结果李景让见到他时,反而诧异道:
“老夫不是让你留在澄迈等消息吗?你怎么来了?”
黄举天闻言,顿时明白:
“先生,是王弘业那厮……”
李景让为保护黄举天,早一日抵达州府,与王弘业据理相争——
实则是以诤臣的口吻,数落了他半天。
王弘业虽为一州刺史,却哪敢真对李景让如何?
他这辈子都没当过侍郎一级。
李景让虽被贬为县令,但在长安官场的亲旧可不少。
王弘业既不能得罪李景让,又必须找黄举天当面对质;
于是让幕僚诓骗李老仆,误以为李景让被扣留,火急火燎地回澄迈报信,逼得黄举天不得不赶来。
黄举天将李景让扶上马,嘴角露出笑意:
“难怪他大半夜的,跑去城楼上搞什么流觞曲水,原来是怕在州府撞上先生。”
李景让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夜色已深,此时赶路回澄迈并不合适。
于是黄举天走在前头牵马,一面与李景让简要概述今日的谈话——专挑能说的部分;
一面眼观八方,寻找借宿的客栈。
虽说州府也能留宿,但黄举天可不敢将身家性命,交给小人的巢穴。
此时,黄举天望见不远处守候的部曲们。
他们分散站位,姿态各异,既不引人注目,又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临行前,黄举天明明只吩咐成亮带四十人过来。
结果一眼扫去——
似乎还多了二十个?
‘人齐了。’
海风掠过城垣,卷起衣袍一角。
百名义子相望而立,黄举天眉宇间的阴霾,在这一瞬间,悄然消散。
前路迷雾重重。
他亦非踽踽独行。
成亮等人见义父平安无恙,很懂事地没有围上来;
人数太多,不好对李景让解释;
只快速且尽量悄悄地,退到更远的地方去。
于是,忽然之间,半条街的人流空了。
还没收摊的商贩们甚至不敢睁眼,只希望顾客的消失是一场幻觉。
同样希望眼前出现幻觉的,还有沉浸在理想信念中的黄举天。
“梁家明?”
坐在马上的李景让视野开阔,比黄举天更早望见,从前面客栈走出来的五个黢黑汉子,高声喊道。
“李、李县令,黄——黄县丞?”
梁家明震惊地停在原地,四个兄弟更是连招呼都忘了打。
李景让对这几个疍民印象颇佳,不仅不在意他们的失礼;
反而在望清他们极度紧张、心事重重的脸色后,叹道:
“……尔等莫不是与那数十衙役一般,前来投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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